谈仲裁员潜在利益冲突风险的管理:律师可以做些什么?(下)
谈仲裁员潜在利益冲突风险的管理:律师可以做些什么?(下)
一、上期回顾
英国大法官休厄特曾言:“正义不仅应当得到实现,而且应当明白无误、确凿无疑地让人看见其被实现。”[1]为了保障仲裁案件能够被独立、公正的仲裁员审理及裁决,仲裁员通常应披露任何可能(但不必然)影响其独立性与公正性的情形,例如与当事人或其律师之间的过往关系。
然而,正如本系列上篇文章《谈仲裁员潜在利益冲突风险的管理:律师可以做些什么?(上)》所提及的,在披露环节可能出现各种问题,例如仲裁员未能完全披露所有相关情形,这会给将来的仲裁程序埋下“暗雷”。一旦这样的“暗雷”被“引爆”,例如一方提出对仲裁员的异议或是请求撤销或不予执行其裁决,就会给当事人带来诸多额外的法律成本与程序迟延。要避免这种风险,最佳时机便是在仲裁员的披露环节就投入足够的关注。作为本系列的下篇,本文即旨在探讨如何在披露环节开展利益冲突风险管理,以供参考与研讨。
二、律师如何应对披露环节中的问题
为了有效、妥善地在披露环节对仲裁员潜在利益冲突风险进行管理,律师可能需要做一系列准备。这通常包括(但不限于):(1)确定哪些法律规则会适用,并理解可适用的规则;(2)对仲裁员(候选人)开展背景调查及利益冲突检索;(3)如果条件允许,在提名己方仲裁员候选人前进行沟通面试。
(一)理解可适用的规则
在国际仲裁中,可能适用的法律规则会随着仲裁协议中的不同约定而变化,而不同的法律规则可能对仲裁员的披露及利益冲突的判断有不同规定或要求。通常而言,以下几类规范文件是需要关注的:(1)仲裁地法;(2)仲裁规则;(3)管理案件的仲裁机构所制定的指引性文件;(4)不具有约束力但具有参考价值的软法规范。
1. 仲裁地法
仲裁地法适用于仲裁案件的程序性事项,包括仲裁员的选任、回避及与之相关的潜在利益冲突问题。各国仲裁法大多会原则性地规定仲裁员应当秉持独立性和公正性,并把对仲裁员独立性或公正性的合理怀疑作为仲裁员回避或移除的事由;同时,各国仲裁法通常也会规定仲裁员的披露义务,即仲裁员应当及时披露可能(但并不必然)引发合理怀疑的情形。然而,仲裁地法往往并不具体规定哪些情形属于利益冲突或应当披露,或者仅非穷尽地列举部分具体情形。
例如,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示范法》”)就是一部时常适用的法律。全球诸多国家采纳了《示范法》或者以《示范法》为模板制定仲裁法,包括新加坡、我国香港这两个热门仲裁地就属于《示范法》法域。[2]《示范法》第12条规定了仲裁员的披露义务及其保持独立性、公正性的义务。[3]
2. 仲裁规则
各类仲裁规则通常也会就仲裁员潜在利益冲突的披露和认定作原则性规定,但应当注意不同仲裁规则的规定可能不尽相同。例如,在伦敦国际商事仲裁院(LCIA)仲裁规则下,判断哪些情形应当披露应当采用主观标准,而判断哪些情形可构成对独立性或公正性的合理怀疑则采用客观标准——仲裁员应当披露“在当事人心中(in the mind of any party)”可能引发对独立性或公正性产生合理怀疑的情形,[4]但仲裁员是否应回避/移除则仍取决于是否(客观上)构成合理怀疑(而非仅从当事人看来可能引发合理怀疑)。[5]作为对比,新加坡国际仲裁中心(SIAC)仲裁规则则更倾向于从客观标准出发。[6]
从当事人视角出发判断应否披露是一种主观标准。[7]相比从客观第三人视角出发进行判断的客观标准而言,主观标准下可能需要披露的情形更为广泛。主观标准存在更大的不确定性,这有时也是造成仲裁员未能披露某些情形的原因之一—仲裁员在代入(其所认为的)当事人视角后,可能仍然认为一些情形无须披露;而真正的当事人却可能认为应当披露。因此,在相关仲裁规则采当事人视角作为披露标准的情况下,律师需要更审慎地评估是否仲裁员是否可能存在相关情形而未披露。
3. 仲裁机构的指引性文件
除仲裁规则外,仲裁机构还可能发布与披露及利益冲突问题有关的指引性文件。取决于仲裁规则的规定,这些指引性文件可能具有约束力,也可能仅具有参考意义。但无论如何,这些文件都能够体现仲裁机构在面对披露及利益冲突问题时可能遵循何种思路进行管理和判断,因此这些指引性文件都应当得到重视与遵守。
例如,国际商会仲裁院(ICC)《当事人与仲裁庭在国际商会仲裁规则下参与仲裁程序的指引》(下称“《ICC仲裁程序指引》”)就是ICC所制定的指引性文件。尽管ICC仲裁规则并没有明确赋予该指引文件约束力,但仍具有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ICC仲裁程序指引》不仅细化了有关披露及利益冲突的规定,还列举了一系列需要披露的具体情形,[8]为仲裁员、律师及当事人提供了较为详尽的指引。
4. 软法规范
所谓软法规范,是指不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参考性规范。针对仲裁员的披露和利益冲突问题,最为知名的软法规范就是国际律师协会(IBA)所制定的《国际律师协会国际仲裁利益冲突指引》(“《IBA指引》”或“IBA Guidelines”),许多仲裁机构乃至法院在决定仲裁员利益冲突问题时都可能予以参考。其最新版本由IBA在2024年5月修订出台,[9]包含颇为详实的原则性规定和有关利益冲突披露的具体情形清单。
在原则性规定部分,《IBA指引》对仲裁员披露问题采主观标准,要求仲裁员披露任何“在当事人眼中”可能引发合理怀疑的情形;[10]而在判断特定情形能否构成对仲裁员独立性或公正性的合理怀疑时,则采用客观标准,即需要从“合理第三人”的角度判断仲裁员在作出仲裁裁决时是否可能受到当事人展现的案情之外的因素影响。[11]
除原则性规定外,《IBA指引》还含有一份“红绿灯”式的具体情形清单,其根据相关情形是否构成利益冲突及是否应当披露,将一系列情形分为红色清单(包含不可豁免的红色清单和可豁免的红色清单)、橙色清单、绿色清单:
“红色清单”下的情形均能直接引发对仲裁员的合理怀疑,原则上存在这些情形的候选人不得担任仲裁员。但是,可豁免红色清单下的情形可以被当事人所豁免,各方当事人可以明确同意在仲裁员存在该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继续担任仲裁员。
“橙色清单”下的情形属于仲裁员应当披露,但不必然引发合理怀疑的情形。
“绿色清单”下的情形则属于仲裁员无须披露、也不会引发合理怀疑的情形。
在参考《IBA指引》时,需注意如果《IBA指引》与上述具有约束力的法律和规则之间存在差异,则仍应以具有约束力的法律规则为准。例如,在披露问题上,《IBA指引》采纳了从当事人视角出发的主观判断标准,这与上述LCIA仲裁规则所采纳的标准一致,但不同《示范法》的规定,在上篇文章中提及的Aroma Franchise v. Aroma Canada案中法院就探讨了这种差异。
上述法律、规则、规范为仲裁员的披露和利益冲突判断提供了标准。通过理解这些规范,律师可以了解哪些情形应当或者可能需要披露,并结合特定案件的情况判断仲裁员(候选人)的哪些方面需要重点关注和了解。
(二)背景调查与利益冲突检索
背景调查与利益冲突检索是了解仲裁员(候选人)的重要方式。通过了解仲裁员(候选人)的履历、业务关系、公开观点等信息,并结合适用法律规范的规定,律师可以发掘仲裁员(候选人)是否存在潜在的利益冲突,并评估仲裁员(候选人)是否进行了充分披露。
在进行背景调查与利益冲突检索时,可考虑从仲裁员(候选人)的以下方面着手:
公开履历及职业信息。可以在互联网上直接搜索该名仲裁员(候选人),查询其公开履历及职业信息,了解其是否可能与任何一方当事人有职业上或者其他方面的关联。
任职单位的官网、公众号等公开信息。从仲裁员(候选人)任职单位的官网、公众号等渠道,可能了解到其所参与过的业务。例如,如果候选人是一名律师,其律所官网或公众号就可能推送过其代理过的案件或服务过的客户,从中或能看出该仲裁员(候选人)是否曾与任何一方当事人有过业务关系。
公开数据库中的信息。例如,在裁判文书网等法律数据库中,可以把仲裁员(候选人)的信息作为关键词,检索其参与过的诉讼案件,以判断其是否与任何一方当事人有过业务关系。而从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等工商信息数据库中,则可以检索其是否与任何一方当事人有股权关联或者曾担任过董事、监事、高级管理人员等。
个人社交媒体。从领英等职业社交媒体上,或能进一步了解该仲裁员(候选人)的职业履历;而从其个人公众号、微博、Facebook等社交媒体上,则可能了解各种个人观点,包括其对于特定身份的当事人是否存在某种偏向性立场,这对于判断其公正性也能起到帮助作用。
论文、学术著作、专业文章等。这有助于了解仲裁员(候选人)在专业问题上的观点,帮助律师判断仲裁员(候选人)在仲裁中可能产生怎样的考量。值得一提的是,《IBA指引》将仲裁员(候选人)公开支持所涉案件中某一立场的情形列入“橙色清单”,[12]而仲裁员(候选人)就案涉问题公开发表过法律意见则属于“绿色清单”(前提是该公开意见并非案件焦点)。[13]
(三)仲裁员候选人的沟通面试
在正式提名仲裁员候选人之前,如果条件允许,律师还可以与仲裁员候选人进行沟通或面试,这有助于双方了解是否存在潜在利益冲突。但也应注意,在这样的沟通或面试中不可“无话不谈”——相反,律师必须避免这些沟通或面试本身影响到候选人的独立性或公正性,尤其是避免讨论可能导致候选人对案涉事实或问题形成预先判断的话题。下表列出了一些通常可以及不应讨论或询问的内容,可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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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结语
仲裁员的披露对于防范潜在利益冲突风险而言至关重要。虽然仲裁员的披露或不披露并不受当事人或律师的直接控制,但也并不意味着当事人或律师在披露环节只能被动接受信息。相反,律师不仅可以协助当事人充分理解相关的规则和实践,还可以主动介入披露环节进行风险管理——通过对仲裁员(候选人)进行妥善的背景调查,律师可以在披露环节评估潜在风险的大小,并在抱有疑问时向仲裁机构、仲裁员(候选人)或涉案各方发出询问,从而做到主动规避风险。这有助于避免在后续程序中产生额外的时间和资源,也能够更好地保护当事人的利益。
[注]
[1]笔者译。原文为“[J]ustice should not only be done, but should manifestly and undoubtedly be seen to be done”,出自Rex v. Sussex Justices [1924] 1 KB 256。
[2]See Singapore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Act, Section 3.(1): “Subject to this Act, the Model Law, with the exception of Chapter VIII of the Model Law, has the force of law in Singapore.” Hong Kong Arbitration Ordinance, Section 4: “The provisions of the UNCITRAL Model Law that are expressly stated in this Ordinance as having effect have the force of law in Hong Kong subject to the modifications and supplements as expressly provided for in this Ordinance.”
[3]《示范法》第12条:“(1) 在被询及有关可能被指定为仲裁员之事时,被询问人应该披露可能引起对其公正性或独立性产生正当怀疑的任何情况。仲裁员自被指定之时起并在整个仲裁程序进行期间,应毫不迟延地向各方当事人披露任何此类情况,除非其已将此情况告知各方当事人。(2) 只有存在引起对仲裁员的公正性或独立性产生正当怀疑的情况或仲裁员不具备当事人约定的资格时,才可以申请仲裁员回避。当事人只有根据其作出指定之后知悉的理由,才可以对其所指定的或其所参与指定的仲裁员提出回避。”
[4]LCIA Rules (2020), Article 5.4: “Before appointment by the LCIA Court, … the candidate shall sign a written declaration stating: (i) whether there are any circumstances currently known to the candidate which are likely to give rise in the mind of any party to any justifiable doubts as to his or her impartiality or independence and, if so, specifying in full such circumstances in the declaration …”
[5]LCIA Rules (2020), Article 10.1: “The LCIA Court may revoke any arbitrator’s appointment upon its own initiative, at the written request of all other members of the Arbitral Tribunal or upon a written challenge by any party if: ... (iii) circumstances exist that give rise to justifiable doubts as to that arbitrator’s impartiality or independence.”
[6]SIAC Rules (2025), Rule 20.2: “Prior to their appointment, prospective arbitrators shall disclose in writing to the Registrar any circumstances which may give rise to justifiable doubts as to their impartiality or independence and indicate if they do not possess any qualifications agreed by the parties.”; Rule 20.3: “After their appointment, arbitrators have a continuing obligation to immediately disclose in writing to the Registrar, the parties, and the other arbitrators any circumstances which may give rise to justifiable doubts as to their impartiality or independence.”
[7]José Ricardo Feris, One standard, many interpretations: the highly varied practice of arbitrator disclosure of potential conflicts and what can be done about it, in Leadership, Legitimacy, Legacy: A Tribute to Alexis Mourre 212, 216 (2022).
[8]见《ICC仲裁程序指引》第27段。
[9]《IBA Guidelines on Conflicts of Interest i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国际律师协会国际仲裁利益冲突指引)》的2024年版本当前并无官方中文翻译,非官方中文翻译可参考:唐浩深,陈晗清,宋连斌,国际律师协会国际仲裁利益冲突指引(2024年),2024(2) 商事仲裁与调解 99 (2024)。
[10]IBA Guidelines, General Standard 3(a): “If facts or circumstances exist that may, in the eyes of the parties, give rise to doubts as to the arbitrator’s impartiality or independence, the arbitrator shall disclose such facts or circumstances …”
[11]IBA Guidelines, General Standard 2(c): “Doubts are justifiable if a reasonable third person, having knowledge of the relevant facts and circumstances, would reach the conclusion that there is a likelihood that the arbitrator may be influenced by factors other than the merits of the case as presented by the parties in reaching the arbitrator’s decision.”
[12]IBA Guidelines, Orange List 3.4.1.
[13]IBA Guidelines, Green List 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