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媒体家族之一，Murdoch家族数十年来凭借新闻集团（News Corporation，以下简称“News Corp”）和福克斯集团（Fox Corporation，以下简称“Fox”）在全球范围内掌控着重要的舆论平台。从报纸、电视到电影，他们的媒体帝国不仅塑造了大众文化，也在政治、经济和社会舆论格局中留下了深刻印记。

然而，随着Rupert Murdoch年事渐高，继任与传承问题逐渐成为聚焦点。家族内部关于控制权的竞争、子女之间的分歧，以及资本市场和公众对未来治理结构的关注，使得这一家族故事不仅是财富传承的缩影，更是家族财富传承和企业治理复杂性的真实写照。从1999年信托设立到2025年以33亿美元和解收尾，这场持续二十余年的家族信托纷争，被视为现实版《继承之战》。

图1 默多克家族人员关系

一、默多克家族到底发生了什么？[1]

（一）家族信托初衷

默多克家族信托（Murdoch Family Trust，简称MFT）设立于1999年，该信托的设立旨在确保家族企业的股权能够妥善传承与延续，同时在不同婚姻所生子女之间实现利益平衡与权力分配。MFT内部控制机制，将投票权平分给四位年长子女——Lachlan、James、Elisabeth与Prudence，而年幼女儿Chloe和Grace仅可享有信托收益，而无投票权。这一设计初衷在于“共治而非争夺”，希望家族力量平衡并长期维持企业稳定。然而，随时间推移，这种“平分即公平”的理念暴露出重大治理隐患。

（二）从共治到冲突：默多克为何要告默多克？

政治和权力是这场家族斗争的根源。Rupert Murdoch与其长子Lachlan一贯主张将媒体资产保持在强硬保守主义阵营，两位都是保守派，而其余三位成年子女——James、Elisabeth和Prudence——则被外界普遍认为偏向温和、中间或较批判性立场。

进入2020年代，Rupert Murdoch年届九旬，担心家族政治立场偏离自身意愿，遂试图修改信托，将控制权集中于长子Lachlan，并美其名曰“维持集团政治方向与经营稳定”。

2023年，他正式启动所谓“家族和谐计划”（Project Family Harmony），试图推动修改MFT条款，并于同年12月向内华达法院提交信托变更申请，要求将未来的控制权集中到Lachlan手中，排除或削弱其余三位成年子女的表决权。然而，此举立即遭到其他拥有投票权的子女的坚决反对，纷争随即进入法律程序。2024年底，内华达州法院裁定Rupert与Lachlan“出于恶意行事”（acted in bad faith），认为修改理由缺乏透明与正当性。[2]由此，围绕MFT的争夺迅速升级，并引发全球舆论与法律界的高度关注。

（三）最终解决方案

2025年9月，家族达成和解方案，Lachlan通过筹集约33亿美元，向三位兄弟姐妹分别支付11亿美元，完成了对其信托份额的买断。这一安排不仅解决了僵局，也为信托结构的重组铺平了道路。随着新的安排生效，MFT得以重新设立，Lachlan与其同父异母的两位妹妹Grace与Chloe被确立为新信托的主要受益人，从而进一步稳固了Lachlan在家族控制权中的核心地位。与此同时，Prudence、Elisabeth与James三人正式退出信托架构，彻底终止了他们在该体系中享有的权利与利益。通过这一系列调整，MFT的受益人格局由原本多方共存转变为以Lachlan为核心的集中化安排，也为后续公司治理和家族资产传承奠定了新的基础。

（四）交易性质

此次安排的核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家族信托+并购交易”式的解决方案。MFT在最初设立时，强调“平分即公平”，却未能预见继承人之间可能出现的深刻分歧，也缺乏明确的退出机制。随着兄弟姐妹在政治立场、价值观及公司治理理念上的分裂加剧，治理僵局逐步显现。最终，Lachlan通过资金收购的方式买断三位兄弟姐妹的份额，这一过程与并购交易中的股权收购高度相似，标志着信托结构向集中化治理的重大转变。

Lachlan的买断操作，实质上是对原有信托制度缺陷的一种“后期补建”。MFT在设计时没有为继承人之间的分歧提供制度化的化解通道，导致矛盾在治理过程中被不断放大。通过以现金对价替代信托受益权，此次交易既为退出方提供了确定性的经济补偿，也为留存方扫清了未来治理中的潜在不确定性。换言之，这一机制不仅是利益分配的重构，更是对制度设计缺陷的修正。

二、默多克家族信托为何失控？

（一）“平分”不等于“公平”

默多克家族信托最初将投票权平均分给四个年长子女，本意是体现父爱与公平，然而，形式上的平等结构并不一定等于实质的平衡治理。Lachlan多年深度参与News Corp和Fox的运营，其他子女虽有参与，却缺乏同等的管理经验。同时，家族内部的价值观与政治立场严重分化。大型传媒帝国需要统一战略，但平分导致权力分散、效率受限，反而成为冲突的根源。由此可见，形式上的公平往往忽视了子女差异和企业治理需求，共治设计若缺乏代际更新机制（generation review），更易导致僵局，因此治理结构必须随家族关系与愿景演化而动态调整。

（二）欧洲老钱的经验告诉我们什么？

子女能力差异与价值观分歧在家族企业中本属常态，以欧美“老钱”世家的实践为例，瓦伦堡、福特、沃尔顿等家族，正如笔者的《跨越世纪的传承密码：欧美老钱家族最值得借鉴的三个核心要素（财富与家族系列之三）》一文所述，他们能够历经数代传承仍然屹立不倒，关键在于建立了完善的“操作系统”：统一的战略规划，既有长远目标，也具备灵活适应的能力；家族治理与企业治理分轨运行，确保家族使命与企业经营各自有序；通过股东协议、双重股权、优先购买权、保护人制度等机制稳固控制权，避免内部纷争和外部恶意收购；同时实行渐进式接班与严格问责，让继任者在进入核心权力前充分历练，并保留纠错和罢免的制度化保障。这些安排，既维持了家族的长期掌控力，也降低了代际传承的风险。[3]

三、家族内部纷争如何避免走到公开法律冲突？

家族财富的传承，从来不只是财富的“交接”，更是一套需要理性与制度保障的“治理工程”。

图2 家族财富传承：五阶治理路线图

（一）信托架构设计的专业性和复杂性

不可撤销信托常被认为是财富保护的“终极工具”，因为它能有效隔离风险、确保资产独立于设立人个人。然而，如果在设立时没有预设调整条款，家族未来出现矛盾或环境变化时，就会陷入“只能打官司”或者“以巨额买断解决”的困境。

家族内部成员之间有不同的性格、能力与价值观，这是极为正常的情况。与其试图强行统一，不如在信托架构上就为差异提供“容器”。

这里需要特别关注，持有家族企业股权的家族信托的架构设计所具有的专业性和复杂性，诚然，企业家可以通过分设不同的信托、将不同的业务板块交由不同子女管理，让各方在“分工而非对抗”的格局中减少摩擦。但是，实践中的难点在于，企业家在当下可能难以判断子女中究竟谁擅长接手、管理哪一个家族业务板块，甚至有的已经接手的子女，发现不再适合，还得更换、“下课”。那么信托架构中如何预设这样的调整空间，就需要家族信托专家和家族治理专家的介入，与企业家一起共同设计最优的方案。

（二）动态调整机制

在家族信托的实务操作中，一个常见的问题是：文件一旦签署，就像“写死”的合同一样，未来即使出现新的情形，也缺乏调整空间。事实上，家族事务的最大特征就是长期性与不确定性——成员关系会发生变化，市场环境会发生变化，甚至法律与税收政策也会发生变化。如何让信托具备一定的“动态调整”能力，是家族传承能否持续下去的关键。

1、触发事件

为了防止信托失灵，应在设立时预设若干“触发事件”，一旦发生就自动进入调整程序。例如：

（1）某位受益人主动提出退出，表明其不愿再参与家族治理；

（2）受益人之间出现长期、重大分歧，导致家族治理陷入僵局或无法作出有效决策；

（3）受益人丧失行为能力，或因婚姻、债务等原因带来额外风险；

（4）外部环境重大变化。

2、调整方式

触发事件发生后，调整方式必须事先写明，避免因“怎么改”再次引发争议：

（1）买断权或赎回机制：允许其他家族成员或信托回购退出方的权益；

（2）信托份额转让规则：限制受益人不得随意转让份额给外部第三方，避免“外人”进入家族治理；

（3）重新分配规则：通过家族委员会或保护人触发机制，将份额重新分配，确保核心控制权集中。

在设计时，还可以通过多种方式增强信托的灵活性，例如分层信托，将主信托统一把控核心企业资产，子信托则根据子女情况灵活分配收益；保护人制度，赋予保护人一定的否决权或调整权，确保信托在面对突发状况时仍有应对余地。

（三）退出机制的重要性

家族治理中，退出机制往往比进入机制更重要。因为进入往往基于情感与信任，而退出则多半发生在冲突爆发之时。如果没有事先的退出通道，就会演变为公开的家族争斗，甚至影响企业的正常经营。

既然退出机制如此重要，那么在信托设立之初，就必须将其制度化并写入契约。此外，对于估值方式也需要事先确定，是按照审计报告评估，还是参照市场价格，抑或约定一个折扣比例，都必须清晰可操作。支付方式同样不可忽视，现金支付固然直接，但也可能带来资金压力，因此可以结合股票对价或分期付款的方式，从而在保障公平的同时降低家族的流动性风险。最后，考虑到退出过程可能仍会产生争议，许多成熟的家族还会在契约中预设仲裁条款，让争议在一个封闭、保密的机制下迅速得到解决，而不是把冲突推向公众舆论场。[4]

（四）建立家族宪章，明确权责边界

明确家族使命、决策权与纠纷处理机制，将共同愿景写入制度，是所有信托与家族治理的文化基石。家族宪章并非法律意义上的强制文件，但它往往比合同更具约束力——因为它凝聚的是家族成员之间的共识。它应当界定家族的使命与价值观，明确成员在企业与信托中的角色、权力边界以及责任分工，比如设立家族治理委员会或引入独立董事，并规定当出现重大分歧时的处理机制，例如家族会议、早期调解程序或仲裁途径。

对于高净值家族而言，家族宪章的价值在于将情感共识制度化、将理念共治化，使家族在出现分歧前就具备自我对话与自我修复的机制。

（五）定期复盘与代际审查

家族传承体系并非一成不变的静态安排，而是一个需要不断校准和更新的动态系统。随着家族成员身份变动、代际交替、企业发展方向及税务政策调整，原有的信托架构、股权比例或治理机制可能逐渐失去契合度。因此，定期的制度性复盘至关重要，它不仅能及早发现潜在的法律风险或架构缺陷，还能让家族在情感与治理层面重新对齐目标。这一“代际审查”过程，也是一种代际沟通的制度化设计——通过每隔数年的家族会议或专业顾问审议，让下一代逐步参与讨论继承规划、治理原则与企业愿景。对于高净值家族而言，这既是防止冲突的“早期预警机制”，也是确保家族精神与财富结构持续匹配的关键举措。唯有让制度随家族成长而演进，才能真正实现传承的长效与稳健。

四、谁来帮家族冷静地“做功课”？

（一）专业顾问团队的价值默多克案涉及美国多家顶级律所，显示家族信托纠纷的复杂度

图3 为默多克案提供法律服务的美国顶尖律所

围绕MFT之争，集结了多家美国顶尖律师事务所，呈现出极高的专业化与复杂性。Rupert Murdoch本人由全球百强律所Sheppard Mullin代理；信托受托人Cruden Financial Services委托了华尔街老牌律所Sullivan & Cromwell；作为新信托留存受益人的Lachlan、Grace与Chloe由纽约知名大所Skadden代理；而退出受益人Prudence、Elisabeth与James则由另一家美国顶级律所Cravath代理。与此同时，Fox Corporation及其董事会由Weil提供法律服务，涉及News Corp股票发行的相关事务则由Gibson Dunn负责，均为大型知名律所。[5]

在这一复杂交易中，各个顶尖律所大显身手，在多方律师团队的博弈下，这一信托重组呈现出高度复杂性，几乎等同于一场家族内部的跨国并购与股权重组。

（二）关注“传承工具”内在的、深层次的机制和架构

在中国，许多家族企业在财富传承方面的安排，仍然停留在“写一份遗嘱”或“设立一份信托”的层面。这些工具当然有其价值，但如果缺乏系统的治理思维和制度设计，它们往往只能解决“资产怎么分”的问题，而难以回答“企业怎么走下去”“家族如何继续合作”的更深层次挑战。

对于中国家族企业而言，最值得借鉴的并非如何做到分配的“公平”或采用什么“传承工具”，而是意识到传承的设计，是一项动态过程，具有难度和专业性，也更仰赖匠人精神的“治理”与“制衡”。默多克家族的冲突正是因为缺乏预设的冲突化解与退出机制，导致父辈与子女之间的政治与战略分歧难以调和。若能借助专业顾问团队，在信托或股东协议中事先引入买断、退出或调解机制，建立家族宪章，定期进行已有架构体系的复盘与审查，就能避免矛盾积累到昂贵和尴尬的公开司法对抗的程度。

中国家族企业在设计传承架构时，也需要确保在境内外法律体系、商业利益、子女利益、个人偏好和能力差异之间取得平衡。只有将治理与制衡真正制度化，才能让家族在爱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实现财富和事业的长久延续。

五、结语

家族的传承，远不止财富的分配或权力的交接，它更是一套系统的治理与架构设计。情感是出发点，但理性与专业才是传承稳健的保障。真正的智慧在于，在爱与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用科学的制度和稳健的规划为家族的长远发展奠定坚实基础，实现世代相承的和谐与持续。

[注] 

[1]https://www.nytimes.com/2024/07/24/business/media/rupert-murdoch-succession-fox.html; https://www.ft.com/content/cca18dc3-92a6-420e-a5ce-534c0b6a48fa.

[2]https://www.law.virginia.edu/news/202412/professor-explains-legal-background-behind-murdoch-trust-dispute.

[3]可参考笔者撰写的另一文章：《跨越世纪的传承密码：欧美老钱家族最值得借鉴的三个核心要素（财富与家族系列之三）》，https://www.zhonglun.com/research/articles/54885.html.

[4]https://journal.step.org/step-journal-march-2019/arbitration-not-litigation.

[5]https://www.law.com/americanlawyer/2025/09/09/sc-skadden-cravath-weil-help-close-murdoch-saga-for-33b/print/?slreturn=20251016092626.